上海是一个现象级话题,很多人似乎都想评说。但面对时刻动态变化着的大上海,我们往往都会陷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困境,每个人能看到的就只是上海的一个切面。20多年前,我与旅奥摄影家张耀合作,出版《黑白巴黎》《彩色罗马》城市视觉图书后,想再做一本大型的上海视觉书,但面临足够丰富的图像,上海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茫茫大海,缺少令人满意的视觉抓手。特别是我们生在上海长在上海的本地人,要么陷得太深,要么就是熟视无睹,总在无界与偏见之中犹豫徘徊。看到新近出版的《上海漂移》,让我眼睛一亮。作者陈蔚镇教授与她的团队成员,都是新上海人,他们恰好回避了我们的困境,适度保持距离看上海,观察和研究反而客观和理性。
《上海漂移》的研究背景是近年来城市更新中的上海。“漂移”是动态的,改革开放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上海城市更新,可谓天翻地覆。从早期的大拆大建粗放式改造,到今天的精细化更新,走了近40年时间,光阴的故事中,我们态度的进步与行为的反复,都漂移得十分沉重。漂移的还不仅是物质空间,更深层次的是跌宕起伏的人的心理的大幅度落差。城市空间与人群心理的集体漂移,指向和可以反思的正是这种大规模的时空与人群的互动与共情实践。
——作为上海研究的历史性溯源之一,19世纪巴黎的城市实践与形成的思想资源,确实可使我们从中触摸到上海城市的历史文化基因及其源流。书中的跨时空对接,凸显世界城市发展史中共性与个性的遗产融合价值。而国际化的视野扫描,让我们更加明晰历史与现实总是在我们认知中交互出现。当年B.豪斯曼重构巴黎城,其初衷是出于政治与军事考虑,但事实上,其最为成功之处,是建构了一个便于人群自由游荡的城市消费空间。波德莱尔与本雅明创造并提及的、在印象派画作里反复出现的,就是都市闲逛者人群,跨越百年时空,又准确链接到当代上海乐此不疲的city walk。当年巴黎女郎与自由艺术家的游荡,创造了巴黎顶级的消费水准和一流的艺术作品。游荡的人群,作为消费社会的主体,共同参与营造了巴黎大都会的时尚场景。今天我们的city walk,正逐渐成为城市文化新的生产力,其与100多年前的巴黎,本质是一致的,其意义正是人群不断参与着上海生活与文化的高能级消费社会的建构。
——当然,城市文化建构的基础是空间性创造与变革。当绝大部分人对城市巨变中的废墟无感时,民间就有这样一群人,执着于在尘埃与瓦砾中发现将被灭失的历史瞬间。书中反复提及的“佛跳墙”人群,他们以地理和历史考古的态度,创造了大量瞬间废墟美学的图像和文字,为我们爬梳出不少有价值的历史之物,在废墟中不断发现臻品。正是他们的努力,让我们的研究者有了可面对、可触摸、有温度的研究之物。他们是新时代的城市闲逛者,这种闲逛除了好奇,更需要意志和理想。《上海漂移》项目写作研究团队,却是感性与理性融合的思想闲逛者。区别于学院派那种固化的方式,这种以身体感性体验为基础的专业研究,属于非主流的思想闲逛模式。城市地理与文化考古,给城市空间注入了思想的浓度后,不但物质有了生命,文字也变得生动。而且,伴随着人来人往、时代变迁,无论是空间意义上的“之外”,还是时间意义上的“之前”,漂移的上海,总会不断留下废墟,废墟与废墟的链接,再次证明城市空间始终是一个多元再现的历史与现实的巨大存在。因此,废墟是有生命的。正如陶渊明有诗曰:“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废墟是城市发展中的历史常态。《上海漂移》以知识和理性反思,让我们再次明白,废墟正是我们回望和前行的路标。
—《上海漂移》选择了三个研究样本:静安寺地区、张园,以及杨浦区的定海桥区域。前两个属于历史上的公共租界,后一个是废弃的工业遗产与市民住宅的混合(是被老上海人称作不是上海的上海)。静安寺地区变化动静最大,已经成功转型为久光百货、嘉里中心、上海商城、恒隆广场、梅陇镇伊势丹等一系列消费景观,早已旧貌换新颜了。张园话题一直不断,也终于从私宅变身为公共消费场所,这似乎是唯一可以转型更新的路径。而定海桥区域,废弃厂房变身简单,但民居的改造拆迁较为复杂。随着传统弄堂文化的消失,上海市民的底层文化将面临重塑。
——未来上海还将继续漂移,城市变迁容易让人生情和移情。《上海漂移》带我们体验一回这个城市的细枝末节。阳光、人群、味道、邻里烟火,以及街道、湿漉漉的黄梅雨水,这个江南的自然与上海人群共同创造的城市感觉,原本都是感性的,无论再创造和呈现什么,那就是上海。
(王国伟,同济大学教授、上海戏剧学院客座教授、知名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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