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店招,居然吸引了社会学家、规划专家、作家和街道居民、经营者全体“沉迷”?一个小小的店招,居然让一位社会学家痴迷多年?那是因为南昌路店招真的不仅仅是店招。“南昌路是一条神定气闲、优雅淡泊的路,要通过我们的努力让它金其外、玉其中。”南昌路跨界自治会会长、我校社会学系系主任朱伟珏教授表示。

今年春天,朱伟珏在上海火了
今年春天,我校一位名叫朱伟珏的教师一下子火了,媒体就像杜鹃花开了一样漫山遍野、热情似火,纷纷前来找她,因为南昌路店招的事。
南昌路是一条东西走向、东起重庆南路、西至襄阳南路、全长1690米,宽14~15米的小马路。就是这条小马路,有1917年的法国总会(科学会堂)、《新青年》编辑部旧址、徐志摩旧居、林风眠旧居、南昌大楼(阿斯特屈来特公寓)……“我的父母在此生活,我也曾长期居住在此,感情深哎。”朱伟珏说起南昌路的故事,眼睛立刻弯成一条幸福的弯弯。
“南昌路是一条有温度的街区,像店招设计这类社区微更新活动,应充分考虑人的因素,尤其是原居民的诉求和愿景。”朱伟珏说,在她主持下,《南昌路店招店牌导则(初稿)》今年4月3日的“南昌路景观社区营造”工作坊恳谈会上,成了大家的议论焦点。
茅盾文学奖得主金宇澄说,这里是自己自幼生长的地方,曾陪导演王家卫在此喝咖啡,王导被这条小马路深深吸引:路边梧桐、特色建筑,一块块个性十足的店牌。他说这就是上海的样子。金宇澄说,作为原居民,我不希望南昌路的风貌被破坏。像南昌大楼,沿街的商铺招牌就有必要进行特殊的设计,以更好彰显保护建筑的特色。
我校周俭教授表示,店招本身就是个性化、多样化的。未来的店招应该注重生活化、文化性、艺术性和道路特色。与南昌路特点相对应的招牌应该是怎样的,然后根据这种特点对路上的店招色彩等进行必要限制,这样就可通过店招创新再造南昌路新的识别性。
在SMG东方广播中心首席主持人秦畅眼中,南昌路是“温和”“亲切”和“善意”的;街道主管领导、瑞金二路街道党工委书记徐树杰说:“我们还要继续克制行政冲动,不着急,慢慢来,留住这条小马路的烟火味、人情味和文化味。”南昌路124号水果店周老板告诉记者,他一直坚守在此,他很希望这条路再现辉煌,他很享受导则制定讨论时热烈、平等和畅所欲言的气氛,他说“大家商量着办,事情就会好”。
反复讨论修改的《导则》共分总则、空间使用、文字、灯饰、色彩、材质、指导及制作等共8章33条。如店招店牌微更新中怎样既确保安全又体现城市温度?《导则》第十八条:“店招招牌的色彩需要与街区统一和谐,原则上不得大面积使用高彩度的色彩。高彩度色彩可以作为点缀色使用,面积不超过整个店招招牌的十分之一。”编制人员说,“中灰搭中灰”的招牌因为显得脏旧,不被推荐。
灯光应该如何亮起?第四章“店招店牌的灯饰”规定:“产生灯光效果的店招店牌,灯光变换频率不可超过10秒/次”。《导则》编制者解释,这是考虑到老年人的习惯,太频繁的灯光闪烁会让老人不适。
翻看《导则》发现,它明确提出“协调性、多样性、整体性”原则,既要求店招店牌设置与街道历史风貌、历史建筑相协调,也强调保护街道空间的多样性,保障整体视觉效果和谐有序。它不仅规范店招店牌的空间大小、文字使用、灯饰色彩,还考虑到了店招店牌的材质及制作。朱伟珏表示,店牌店招应该“有序、安全、美观、多样”,每个街道都该有自己的色彩基调,这样城市才会精彩。
跨界自治模式成为南昌路社区微更新的主力
南昌路微更新的店招一事引起各界如此高密度的关注,与一个民间组织有关。
2017年,“环复—南昌路跨界自治会”成立,成员包括学界专家、法律从业者、居委社工、社区居民、商家店主和社区志愿者等,朱伟珏教授担任会长。自治会下设风貌保留保护自治组、绿色生活组、停车自治组和商铺治理组。“我们就是想发挥多元主体各自优势,大家一起参与社区治理。”黄浦区瑞金二路街道办事处主任米文蕾说。
自治会成立两年来,成绩不小,特别是商铺治理组,在摸清商铺资源基础上,现正在引导经营者整治环境、遵守各项规章。随着店招店牌的议题达成共识,各方代表协商设立“南昌路景观社区营造”工作坊,以期更方便地沟通。“我们广泛借鉴日本、美国、法国、英国等一些国际大都市旧城更新的经验,规范该路段沿线店招店牌设置,美化街景容貌,最大限度保留街区景观的多样性,提升城市品位。”朱伟珏表示。
今年4月3日的活动无意间成了“网红”。朱伟珏说,我们无意蹭热点,工作坊去年就开始讨论店招,已经开了五次会。还有,我带领学生在南昌路的社会调查已经五年,持续地从社会学视角观察这条路上的人与环境的关系。这条上海特色和情怀鲜明的小马路,不应该被统一所破坏,协调性、多样性和整体性是应该遵循的原则。她说,自己很享受讨论会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大家全都坦诚相见、尽情表达,就有可能找到一条新路来。
朱伟珏介绍,今年春天的协商更是长达4小时。末了,有些代表还是意犹未尽,便一起上了南昌路,边走边讨论:景、情、思,路上的每一个细节可能都系绊着他们儿时的、艰难时、快意时的记忆,大家怕稍有疏忽便造成无法弥补的遗憾。
自治会的五轮协商,形成了《导则》,接下来重心就转到实施上。有的建议海选、奖励,通过诸如“创美大赛”来调动各方积极性;店招一定程度的规范和尽可能多样之间如何实现平衡,店招出钱制作者应该是独家还是合资;实际操作中,面对无资本、小资本、大资本的商铺,是否需要不同的方案?不急。都在商量推进中……

右一为朱伟珏
朱伟珏与南昌路
众所周知,今日的学者都是忙人,为一条千余米的小路自发“腻”上好几年实属罕见。
“南昌路有它优雅的一面,也有浓浓的烟火气。每当我碰到人生困境的时候,就会去那里,那里有市井、有温度。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直在南昌路。我和母亲的记忆在这里,走在路上,很多老邻居过来和我聊天,慢慢地我就平复下来了。”朱伟珏语气幽幽、表情淡定,但我能看出深水之下的情感激流。她说,喜欢这条“人的尺度”的小马路,走在这条路上眼前就一遍遍过着“年轻时的一幕幕”,走在这条路上人特别舒坦、心特别安详。

朱伟珏是名古屋大学社会学博士、现担任我校社会学系主任,她带着自己的学生,从事南昌路口述史“田野调查”已经数年。在她眼里,南昌路就是“绅士化”的先锋,那里住过的民国名人像孙中山、蒋介石、徐志摩、徐悲鸿、杨虎城、张学良等等,那是一个时尚之地,人文底蕴深厚、复杂多元又有趣。还有,那里的城市空间、街区空间,百年来几乎没有太大改变,所有建筑都是老样子(外表是装饰过的),但社会空间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高档住宅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变为了平民区。
朱伟珏说,根据我的研究,1980-2000年,我称为上海中心城区绅士化“萌芽期”。一方面,非常多的上海滩精英人士住南昌路上。90年代开始,又有一些国外的精英进入。另一方面,当时上海市政府为了解决下岗工人的出路,同意在南昌路等街区开设一些店铺,解决就业问题,南昌路街面开始商业化。很多有经济头脑的城市先锋、艺术家和一些年轻的外国精英来了。2000-2010年,绅士化进程开始加快。渐渐地南昌路上本来很亲民、很普通的店铺被精品店替代,到2010年已经非常有名。2010年以后,绅士化开始蓬勃发展。我以为,现在的绅士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产阶层化、贵族化或缙绅化,而成为一种更新方式,它让旧城更新有了新的特质和新样式。
朱伟珏如数家珍,南昌路大约有500家、街面店铺200家、弄堂里300家。这些店主就是绅士化的主体,他们80%都不是上海人。他们的年纪大约30岁左右,许多人都有海外留学经历,是设计师、造型师、时尚品牌总监……;这里的消费群体是谁?我们的调研发现,主要的消费群体是都市文化精英、中产阶级、国外的年轻精英。
不仅如此,街上的老居民随着口述史的进行也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当时我们家有一台苏联冰箱,每天早上司机送冰块来……”“隔壁的胖子比我小2岁,我们参加了彼此的婚礼,50多年都是很好的朋友。”“他拿着一个锅蹲在门口吃饭,我们从来不这样。”南昌路上的童奶奶、李爷爷、王奶奶讲着这条路上的过往、温情故事和发展变化,田野调查的同学们、我校社会学系大学生们听得入迷,听着想着疑问着:总之,热情、乐观、知足的文化性格是南昌路居民的突出特点,这是这条路的历史环境铸就了这样的性格,还是这样的性格酿成了独特的区域文化?
“我们整理出来的口述史,南昌路上的基层公务员都很喜欢。”朱伟珏说,他们懂得了这条路人们的分合离聚,对这条路有了越来越丰富的认同,有了越来越深的敬意。因为怀有敬意,他们就放慢了脚步,对微更新工作既投入又审慎。朱伟珏说,人们常说“从前慢”,现在我们南昌路也慢,我会10年、20年地里里外外仔细做下去,把它作为一个很好的治理案例慢慢做,一个弄堂一个弄堂做。我们会努力守护南昌路这条有温度、有情怀、有归属感的“场所”。(程国政)
评论:
微更新,面子、里子都重要
我校莫天伟教授世纪初首提“留改拆”的老城更新原则,后来成为上海市微更新的不二法则,这一原则指导下的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利用水平正在不断提升:法规、规划和管理制度体系逐步建立,历史文化风貌区(风貌保护街坊)、风貌保护道路(街巷)、保护建筑(优秀历史建筑)、文物建筑的保护体系不断完善,历史风貌活化利用初见成效。
近年来,政府主导成片保护的“马桶工程”“光明工程”之步高里模式,居民置换搬离、注入商业业态的思南模式,还有春阳里模式、新天地模式、田子坊模式……这些模式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需要回答:历史街区微更新如何变得更有温度更富活力?
现在,拆房、腾地、开发为主要内容的旧区改造模式已被摈弃,改造厨房、卫生等生活设施以便居民过上美好生活正成为老街坊老建筑的主流。可是,不容忽视的现实是:老城更新没了大拆大建,但重硬件、重表皮、重功能的更新,更新过程中居民的参与度、老场所的标识度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有的甚至被拆得荡然无存。用朱伟珏的话来说就是只有空间,没有场所。空间是物的,是冷的;场所是人的,是有喜怒哀乐、人生故事的:我们不能修了屋子拆了家。
法国里昂广场,一个月总有一个周末人头攒动,那是在跳舞。这个大型舞会是老城更新中一个公益组织的创意,一次、两次……N 次,愿景终于成真。一起跳舞的那一刻,不管你是法国人、移民二代,还是一位叙利亚难民,都能在满场共舞的气氛中,产生“团结”“大家庭”的情感体验。大家跳着、说着,很多社区的事情就这样轻松地达成了共识。朱伟珏说,当人们团结在一起时,这个城市是有爱、有温度的,是有家的归属感的。但起初的法国,也有类似美国“联邦推土机”那样“推倒重建”的老城更新法,给城市带来巨大破坏的同时还武断地瓦解了邻里关系、空间特色,并引发一系列激烈尖锐的社会矛盾。
“街道上、社区里,每一个角落都粘着居民的情感,你的我的他的”,朱伟珏告诉我们,微更新不能秋风扫落叶,要自珍“敝帚”细细捋,方能留住乡愁。
自珍“敝帚”,留住乡愁,首先要有一双发现的眼睛。比如这条路上的老居民满嘴都是在新疆开荒的描述;小时候偷偷去摇铃铛、佣人立刻赶来的恶作剧,然后被大人教训,说儿时捣蛋故事的老爷爷(南昌大楼是沪上第一栋佣人房与主人房分楼而处的楼)已经耄耋;没有一分钱补贴,依然每天都坚持从浦东过来照顾这条路上五位独居老人的朱老师……已经坚持五年的踏访都源于当初的决定:抢救这条路上的生活场景、乡愁记忆。
自珍“敝帚”,留住乡愁,还要有足够的耐心。更新开始,各方利益便开始博弈,这是常理,但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同时建起合适的沟通渠道,比如议事会,大家畅所欲言,一次不行两次、三次,总能找到最大公约数;再者,我们的学生年复一年行走在浓荫匝地的街道上,听那些很老、很年轻的人讲述这条路的故事,总有一天会集腋成裘、汇成这条路的生活史。更重要的,老物件没想好就别去动,因为它是唯一的,不可再生。
自珍“敝帚”,更要善借他山之石。老城更新是个世界性课题,我们走过的弯路,欧美都走过。美国纽约“联邦推土机计划”是政府拨款推动的清除贫民窟计划,然而引起广泛抗争,最终留下了格林尼治村、苏荷区、小意大利这样的社区,保护了“宾州火车站们”,还诞生了《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这样经典的学术遗产,“推土机计划”最终也演变成了“绿手指计划”:坏事变成了好事。不仅纽约,东京、大阪、巴黎、伦敦、利物浦……老工业化城市普遍有这样的经历,可供借鉴者众。
最重要的,空间可以更新,场所不能腾空,得有人,得有情。于是,朱伟珏他们开始了田野调查的口述史,开始筹划在南昌路搞一个街区艺术节,鼓励、吸引大家(居民、店铺经营者、在此工作的白领,甚至路人)积极参与;筹划在街上设置一些电子液晶触屏,播放南昌路上的文化名人、有名的建筑、特色商家。她说,我们还可以制作南昌路前世今生、品味追求的文化短片:陶而斐司路、环龙路合并而来是南昌路的历史,环龙路则是法国飞行员Vallon名字命名的,他1911年来上海做飞行表演,飞行中飞机熄火,他放弃跳伞的机会,将飞机开向空旷处,众人无恙,他却随机身亡;介绍曾经的生活方式,社区中某位老奶奶的故事、她生活的建筑、她擅长的手艺……这些都是团结南昌路上居民、店家、社群的好方式。
朱伟珏说,建筑、街景,好看之外还当有人心的温暖。老城微更新,居民一起参与,美好生活到来的过程也就成了温暖人心的旅程。因此,对老建筑固其梁、补其漏、美其表、升其能当然重要,让老居民、老游子回乡还能见到街上的旧物件更重要,那是记忆,是乡愁。(程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