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左右,就是传统节日中的冬至。古人认为,这一节日是阴阳二气的交替。在这个时节,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土壤,生命完成了它的起承转合。
王凯是红十字会的遗体接收员,也是同济大学医学院的解剖学教师。很少有人和他一样,频繁地穿梭于生与死的世界之间。在他眼里,每天接收的并不是一具具冰冷的遗体,而是一个个伟大的灵魂的寄托。穿越在生生死死间,王凯对一个崇高的生命肃然起敬。
他见证了生命的终点,也在缔造生命的起点。
恐惧VS适应 工作在“邪气”的解剖室
医学院的解剖室,是学生眼中的神秘之地。从医学院的大楼往下走,过道里打着昏黄的灯光。一扇厚实的铁门边,福尔马林气味直窜而出,敲击着人的触觉神经。拿钥匙,开门。出于习惯,王凯往门外避了一避。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谁也不知道这“避一避”的依据何在。按科学的方法解释,解剖室里充斥着有毒气体,不能迎面而对。用民间习俗来解释,是不是在“辟邪”?
这是一个有“邪气”的地方,有个年轻的老师来到他的工作室进修,来到工作室不久,这位老师就已经脸色发白。走在走廊里,遥遥地望见操作室,橘红色的布覆盖着一具具遗体,福尔马林散发着尖酸的气味。不出一天,她硬撑着做完了当天的工作,瑟瑟发抖地对王凯说,我想回家休息。
一周之后,这位年轻的同事告诉王凯,自己已经选择了放弃。每年,身边的同事都在陆续离开,而王凯却坚持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每天福尔马林苯酚类等有毒气体正在肆虐,王凯坦然地说,自己已经在慢慢适应。
从第一天做解剖学教师起,王凯就成了红十字会遗体接收员。从此,这两项工作填满了他的生活。这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工作,会不时地面对失去生命的遗体。有天王凯跟一个朋友开玩笑说,哪天穿件工作服来见你。一句玩笑话,朋友居然吓得脸色煞白。
在全中国,像王凯这样的身兼遗体接收员又是解剖技术员的人,还不到100个。他们不同于一般的遗体搬运工人:有些人生前立下遗愿,将遗体捐献给医学研究,王凯的工作,就是完成这些人的生前嘱托。在王凯眼里,每天接送的不是一具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而是伟大的“生命宝库”。
柔情VS硬汉 眼泪只能倒灌进鼻腔
一年、两年……五年过去了,解剖室里的毒废气也在不断侵蚀他的身体。因为福尔马林等气体长期刺激胸腔和腺体,王凯突然地感觉对外界的反应渐趋麻木。几年过去了,王凯成了一个不会流泪的硬汉。但王凯却也有“侠骨柔肠”,也时常动容。
王凯第一次接触“知青”,而见到这个知青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20岁的她,只身一人来到西北支援边疆。直到50岁,才回到家乡。年轻的最好时候交给了荒原沙漠。在她的一生中,历经各种坎坷。30年后,当她终于回到了上海家乡,和父母团聚时,却被查出患了肺癌。而生命的最后时光,又被重病缠绕。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她对亲人们提出,自己打算捐献遗体。亲朋好友劝了又劝,“社会对你并没有什么厚待,你为什么总想着回报社会?”
“命运对她的馈赠太少,我时常也会抱怨。她却觉得,能为别人留下点什么。身边的很多人还在痛苦中。”她留下了她的遗体和这样一段话。
当王凯抬着她遗体离开,亲人们跟着担架,亲属中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送了一程又一程。王凯放慢了脚步,等上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等了许久,“他们再也见不到了。让他们多呆一会儿,多看一眼。”不会流泪的王凯,感觉眼泪都灌到了鼻腔里。
穿越在生生死死间,王凯对一个个崇高的生命肃然起敬。十多年前,医用遗体的主要来源还是经公检法机关移交的无名遗体。而现今,有许多可敬人在生前就签下遗体捐献协议,去世后将遗体用作医学研究。王凯和他们一起完成着这个贯穿于生死之间的承诺。
神圣VS卑微 工作的事从不带回家
在王凯刚开始遗体接收工作时,他刚刚大学毕业。这时,王凯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在自己的主动出击下,女孩对他也颇有好感。而王凯不敢告诉她,自己在从事遗体接收工作,只说自己是教研室里的研究员。
“一说不就吹了吗。”王凯笑着说,自己当时巧施妙法:和这个女孩谈到自己正做的事情,谈到医学的由来,谈到解剖这门专业课。无数次“旁敲侧击”后,王凯才告诉她,自己在做遗体接收工作。尽管已经打了无数次预防针,女孩还是微微地吃了一惊。此时两人感情已深,这个重感情的女孩仍然嫁给了她。
“有工作上的不开心,不大对自己的妻子说,因为她已经付出很多了。”每天承受的许多委屈,也只能自己往肚里吞咽。
他随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不解。一天,王凯接到电话,赶往嘉定一个村庄。正当王凯将遗体接出村庄时,村里突然跑出几个人,堵住了王凯的去路。他们质问王凯,“你究竟是谁,为什么随随便便来一辆车,就能把我的老乡带走?”
王凯一愣,他没有回答,只是掏出了自己的证件。而乡里人却仍然不依不饶,村子里冲出十多个人,把王凯和车子团团围住。
“在这种非常态下,会常常不理智。这些自己都能理解,谁没有自己的亲朋好友呢。如果他们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的。”王凯耐住性子,向家属、村长、村民,一次次地解释自己的来意。他耐心地跟村长解释,这些符合流程和规章,而且遗体是作为研究用。并且解释会用作何种用途,细枝末节都完完整整。“也许村长还不很明白,但是他们知道我的诚意了。”在半夜12点,将这具遗体运回,与当地人整整详细地解释了8个小时。
生命VS死亡 爱让逝者的生命延续
王凯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人体层次解剖学》,书页已经泛黄,装订线也已经脱落。王凯仔细地把书页理好,收拢在抽屉里。这本书已经有些年头,上面有中国解剖学大师,姜同渝老先生工工整整的墨迹。
在王凯还是医学院学生时,他参加了人体解剖学兴趣小组。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组织。几个人组团,建立了一个人体科学馆。人肌体中的奥妙,被科学活灵活现地演绎,让王凯兴趣十足。毕业之后,他师从姜同渝先生,开始了解剖学研究。
姜老先生研究解剖学的年代,还没有遗体捐献,他只能在刑场、野地里找到遗体,把它背回工作室。那本至今被医学院学生认为经典的教材,就出自于这个风雨飘摇的工作室。在姜同渝先生的门下,王凯见证了生命的再生。
人是万物的灵长。在他的实验室里,人的经脉、骨骼、器脏,被一次又一次地呈现而出,王凯自己也不由感到惊叹。
他不惧怕看到遗体。“不害怕是因为问心无愧。”王凯善待每一个消逝的生命。因为有些器官保存时间不长,因此,他每天赶在第一时间出发。而工作又是一个劳力且劳心的过程:每次都要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地抬起担架,轻轻地放下。
这样小心翼翼的态度,不仅仅是出于“敬鬼神”,更重要的是对逝者的敬仰和尊重。人的生命体征消失之后,有些器官容易液化变形,在碰撞中可能被破坏。而这些“易碎”的组织,都是很珍贵的医学素材。
在王凯的生活中,“人死为大”,他做的一切,是在为一个个神圣的生命让道。躯体上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残痕。他们曾经鲜活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在生命离开时,信仰、心愿和爱仍然在躯体上延续。
在所有人的生命里,生者不朽的爱,是死者不朽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