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7点,74岁的阮仪三已在伏案工作,书桌上小山重叠,有两样东西最醒目。一本童寯的《江南园林志》。为即将出版的新书审稿子、配照片时,阮仪三不忘翻查前辈著作,啧啧赞叹:“老先生的古文底子多好啊。”一篇关于“中华文化标志城”的论文。“山东济宁投资的文化工程,征集方案就耗资890万元,100多个政协委员联名反对。4月中我在《文汇报》写了骂人文章,朋友说好,想发学术刊物,我得重写,要更深入!”
这就是阮仪三的正面与侧面:正面,圆实面庞,矍铄的精气神,笑里漾满苏州人的温润;侧面,双眉紧锁激愤,时刻准备着。
冯骥才说他是“斗士”,“不仅大声疾呼,更只身插入具体矛盾中,以学识匡正谬误,以行动解决问题。”上世纪80年代以来,“刀下留城”救平遥、为震后的丽江成功“申遗”、“守护”江南水乡六镇,阮仪三是一场场古城保卫战的英雄,曾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和“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今天,战斗仍在继续。“浙江横店拟用200个亿重造圆明园,简直是暴发户心理!”
“你看,徐州的‘汉街’,商业街的概念宋以后才有,汉朝哪里有街?没文化!”
“雷州市房地产开发,明代宝塔上造个水塔,认为这是废物利用,这是什么样的观念?”
“桂林把所有过去的桥都拆掉,全部做成缩小比例的仿世界名桥,居然很得意!把桂林山水都糟蹋掉了!桂林原来17座小山头,独秀峰、玉簪峰、芦笛岩、象鼻山,现在,高楼一建,你看,原来桂林山水甲天下,现在呢?桂林高楼甲山水!”
推土机慢慢碾过古城的历史,义愤填膺处,他拍案而起,词锋凶悍。
欧洲“旧城复兴”与中国“旧城改造”
人物周刊:您受到欧洲50年代后期古城复兴运动的启发,以“整旧如故,以存其真”的主张保住了平遥和丽江,能否谈谈西方的经验?
阮仪三:英国有巴斯、约克、切斯特等4座古城,只有巴斯是世界遗产。我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申报世界遗产?他说,我为什么要报?我说,报了之后可以保护得更好。他反问我,我们保护得还不够好吗?
欧洲先进国家的“旧城复兴”是基于对城市遗存的认识,把旧物看作资源进行再开发。伯明翰老运河另一侧就是新建的运河广场,建筑造型是全新的,但同样用红砖做外墙,与老运河保护区保持协调和连续;利物浦曾是英国著名的港口城市,20世纪以来,随着安普顿港作用的上升逐渐失去活力,当地人将废弃的老工厂、旧码头改建成新的城市休闲和旅游地区——一度关闭的艾伯特码头被改成艾伯特码头村,集中许多专卖店、食品中心和展览场所等。它留存了工业发展的历史痕迹,同时开发了城市新景致,还反映出城市潜在的文化。
人物周刊:您近两年所从事的古镇保护项目中,有什么特殊见闻与感触?
阮仪三:浙江省江山市清漾村是个小山村,留存了原真的城镇形态,它有明代古塔,还有完整石板铺成的仙霞古道,一直通往福建,小山村留下了完整的《毛氏族谱》,祖屋都在,查下来,毛泽东这支就是这个地方出来的。他们找我去做规划,去年我按照原样修复给它做了保护规划。
上个月我们去一看,简直傻眼了。完全没按我们的保护规划来做,一味迎合旅游市场,主要的老房子一幢也没修,旁边造了很多新建筑,做个大牌坊,古镇前面铺了个光溜的石板广场,广场周围弄了个雕花石栏杆,还有亭子和碑廊,把山村原来的古朴、原生态场景作了根本性破坏!我打电话质问他们,你猜他怎么回答?你的保护规划我们没动啊,就是在旁边加了点东西。怎么可以加东西呢?很重要的保护就是保护这个环境。一个小村庄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东西?皇宫里才会有这种东西!
完全从旅游出发,只看到历史遗迹可以拿来赚钱。赚钱可以,但必须在保护的前提下。要合理!然后再赚钱。杀鸡取蛋怎么可以?周庄说要为某个文化商人搞一条服装街,他们来问我,我说阮老师坚决不答应。他们说,这么有名的人,搞个一条街有什么不好嘛,我们名气也大了。我说,那你古镇没有了!
欧洲为什么不会出现这种东西?它有政策引导,不会全民商业化。比如本地居民在街上进行的商业活动和古镇保护吻合,我有优惠政策,免税。外面的人搞这些,对不起,我不欢迎,限制你,给你高税。在法国图卢兹,肯德基、麦当劳这类的招牌不准放在外面——我就是完整的古镇风貌。
人物周刊:您很早就指出“中国的城市保护法并不完备”,立法方面,是否有“他山之石”可以借鉴?
阮仪三:我再次强调,立法的观念,在建筑和城市遗产保护方面,我们中国是全世界最最落后的!1840年,法国文学家梅里美提出保护历史建筑,被任命为第一任历史建筑保护局局长。1907年,法国有了第一部历史建筑保护法;1962年,法国公布《马尔罗法》,规定重要建筑物80至100米范围内所有建筑不得随便拆除,拆除要经国家批准。
再看日本,明治维新后,改革思潮导致全面西化的政策,许多文化遗产被当作封建糟粕抛弃和毁灭。对此,许多明智者提出“和魂”丧失的问题。1871年,日本公布《古器旧物保存法》;1897年《文化财保护法》公布,正式依法保护历史建筑;1966年,《古都保存法》明确了对有重要历史地位的城市如京都、奈良、镰仓以及其他市町(注:町即街区)村进行全面保护;上世纪70年代,日本多次修订《文化财保护法》,涵盖了历史街区和历史村落的保护。
1972年有了世界遗产,那时我们还在“文化大革命”。现在都2008年了,我们什么也没有。立法跟不上,缺少强有力的后盾,破坏就得不到控制。
2003年,上海市公布《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这是全国第一部保护历史街区和建筑的法规。保护量只有632处。伦敦比上海小多了,被保护的有1万处!英格兰,60万处!日本,100万处!什么没钱?上海有5000幢大楼,一个大楼两三个亿。但是,我们拿出了多少钱保护历史建筑?
人物周刊:保护历史遗迹的资金来自政府财政,尤其是纳税人,是否该对这种社会福利属性进行界定?
阮仪三:我们所有东西都是政府主导。现在来看,中国房子正逐步转化为私有,但问题是,房屋修缮需要很多钱。生活水平不提高,居民没能力做这个事。
我们最近做了四川广元昭化古城的保护,所有沿街房屋的外立面由政府出资,里面让居民自己去弄,政府帮你设计,找工人,但钱要你自己出。开始的时候闹翻天,不肯出。后来,谁愿意修帮谁修。房子修好后,使用性能发生很大变化,开始形成街市,人家也愿意来租你的门面,房地产一下涨上去,沿街房子从1600一下涨到6000。原来沿街的“假洋鬼子”看上去很新,现在价格一下子跌了。
为什么唐山垮了,丽江巍然不倒?
人物周刊:今天,中国突飞猛进的城市化无疑会对古建筑和旧风貌构成巨大威胁,在您看来,我们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是什么?
阮仪三: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内涵认识不清。五四以来,我们的思想就是混乱的,分不清青红皂白。鲁迅说过的一些话就有问题,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诸子百家、祖传丹药,一律打翻在地,帝王将相打它是对的,才子佳人、诸子百家、祖传丹药,这些东西你打它干什么?传统东西打倒得太多,再加上“文革”,完全乱了套。
我们重新建立秩序时,西方东西进来了,完全是现代设施和科技,摸得着看得见,相比之下,中国传统建筑的优点一下子呈现不了。我一直给大家说丽江的例子。很多人说,丽江保护下来后,成为重要旅游景点,每年300万游客,旅游纯收入30个亿,这么大的旅游发展,很成功很好嘛。这就是保护的目的?错啦!保护丽江的意义不在这里。
丽江是我们几个人1995年一起申报的。1996年3月,7级地震。你知道,唐山地震是7.8级,唐山垮了,丽江没有。什么原因?不只是因为震级高一些。唐山全是解放后造的房子,用最简便的原料砌上去,弄两块板就过日子了,这是不坚固的建筑。丽江所有木建筑都是卯榫结构,没有钉子。顶塌屋不塌,墙倒柱不倒。中国是多地震国家,所以古人创造出这种卯榫结构,允许它动,但不会塌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人来看,现场一片狼藉,但是再一看——没问题,房子都在,只是墙塌了,瓦没了,这个修好还不容易?
我们现在保护古城,更重要的目的是留下城市的历史传统和建筑精华。这些历史文化的载体,可以滋养出新的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和城市来。举个例子:苏州博物馆,贝聿铭设计的,钢结构,新的,但是是苏州的,有江南水乡味道的,将来应该朝这个方向发展。
链接
阮仪三,1934年11月出生,苏州市人。1956年考入同济大学,1961年毕业留校。现任建设部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他是山西平遥古城和云南丽江古城保护的主要倡议者。首批“全国十大历史文化名镇”中有5个镇的保护规划出自阮仪三之手,它们分别是周庄、同里、甪直、乌镇和西塘,因而享有“古城卫士”、“古城保护神”等美誉。主要著作有《护城纪实》、《护城踪录》、《江南古镇》、《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与规划》等。
2008年09月03日 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