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落笔怀念的，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虽然他已离开我们多年，但在校园的塑像前，时常有人捧花凭吊。其实他从未远离，因为他的名字跟埃里希•宝隆一样，经常被人提起，永远被学校铭记。他就是我们的老校长李国豪。
最早的回忆是1977年，我在当时的机电系任教。那时“文革”虽已宣告结束，但笼罩在国人头上的阴霾尚未完全驱散，校园里面依旧万马齐喑。然而这天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打破了学府的沉寂：中共上海市委决定，由李国豪出任同济大学革命委员会主任（即校长）。
我们这些青年教师，虽然与李国豪无甚接触，但关于这位前辈的传奇经历早有耳闻，每每提到李国豪的名字，浮现在我们眼前的便是一位桥梁学界的鸿儒，一位身处逆境也坚持研究的学者。这位可敬的人儿出任同济校长，实属当之无愧。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文革”结束后，国内恢复统考招生之初出任大学校长的第一人。
一时间，这事儿成了校内热议的话题。我们机电系里，循例每周两次聚在一起学习。那时候大伙儿碰头，谈论的不是别的，都是围绕着李校长上任一事，个个都摩拳擦掌，充满期待。在此之前，由于“左”的思想还在严重地束缚着人们手脚，高校内的教学科研成为空谈，所以大家常以各种理由请病假，并以此为荣。但在此之后，此番现象一扫而空，教工们纷纷以前所未有的饱满热情投入到岗位中来——皆因深信李国豪的到任会给同济带来一番新气象，皆因深信高等教育的春天近在眼前。
李国豪校长到任之后，同济大学教学科研快速走上轨道。学校致力于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不仅全面制订新的教学计划，组织编写教学大纲和教材，还狠抓科研队伍建设，培养学术带头人。上任后的一系列举措，不仅体现了同济人重振学风、济世报国的迫切决心，也展示了李国豪校长破旧立新、真抓实干的大手笔。他的真知灼见不仅体现在教学层面上，还体现在后勤制度上。
与之前的历任校长们不同，李校长上任后非常重视学校的后勤建设。他曾做过一个有趣的类比：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三总——总政治部、总参谋部、总后勤部，学校的后勤就好比是人民军队里的“总后”，如果说“总后”是军队建设的一大支柱，那么后勤则是学校搞教学科研的根本保障。他不仅提出了这样的观点，而且立刻落实到位，不久就遴选了我们系的系主任熊同舟担任后勤处处长。那时的后勤处，涵盖面远大于现今的定义，它包括了今天的财务处、资产处、设备处等。这也在国内开创了由教授出任后勤处处长之先河，对同济的整个后勤发展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不仅教学科研在创新，管理后勤的思维也在革新，李国豪校长对于后勤蓝图的构想并未止步于此。熊同舟上任后，学校领导班子和后勤处在一起商议如何把后勤搞得有声有色，如何更好地为师生服务。最终，一个大胆的方案确立：创建后勤的半企业化模式。
这个方案在今天看来并不出奇，但在当时却是一个全新的尝试。这种带着承包性质的运营模式，在当时有着一定的政治风险，可以说同济在这方面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须知刚刚经历了动荡岁月，人心彷徨，单是开展教学工作，李校长就要登门去说服那些老教师出山，安定他们的心思，更何况这一次是尝试新事物呢？细想当年，每一步的改革创新，需要多么大的魄力，又需要多么敏锐的洞察力。也正是这一步，开辟了后勤发展的新路径。之后的同济后勤建设，在李校长和学校领导班子的支持下，如同一只鼓满风帆的船，从小心试水，到后来高歌猛进，一举成为国内高校之典范。如今已为师生们津津乐道的“吃在同济”，正是从老校长改制起逐步形成口碑的。
那时间，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措，令同济校园开始展现勃勃生机。从恢复教学科研，到新增专业、扩建院系，到打开对外交流之门，到铺路后勤建设，每一方面李校长都列入了学校规划中，每一方面都亲手抓，亲自落实。这其中，重建同济医科一直是李校长和海内外同济人的共同心愿。
医学是同济大学最早开设的专业。当年一些颇有根基的院系被分离出校时，同济人心中自当难解割舍之情。所以，当全面恢复高校建设时，李校长立刻就考虑到要重建医学系，可惜当时卫生部给予的答复是“目前条件尚不成熟”。这个心愿一盼再盼，直至进入新世纪，终于一朝圆梦。2000年，原上海铁道大学与同济大学合并，原上海铁道大学医学院成为同济大学医学院。
然而新的医学院大楼在四平路校区落成时，李校长却因身体有恙入住华东医院，不能前往观礼。我至今还记得，在李校长最后的日子里，他心心念念放不下，想要来医学大楼走一走。那天校办给我打来电话，说老校长要来学校看看。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带领自己尊敬的人参观校园，我高兴；考虑到老校长的身体状况，我担心。
2004年11月14日，天气微寒。我早早来到与老校长约定的地方，那时心情之雀跃，足以把人带回到二十几年前。是的，与当年听闻老校长上任的心情一般无二。
其时老校长已年逾九旬，行动不便，由夫人林凤棣老师陪同前来。我见到他时，他坐在轮椅上，鼻子里还插着鼻伺管。这位与同济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的老人，拖着病躯坚持来校，我想无论是谁看见这一幕，都会深切感受到：老人已经把自己生命的意义与这所学校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我推着轮椅，带领老校长参观医学院大楼，从一个楼层到另一个楼层，逐个察看。老校长非常兴奋，要去看各种各样的实验室、标本室、研究室、教师工作场所、学生的上课教室，等等。他挨个看，不断询问。因鼻伺管所碍，老校长讲话不太顺畅，但这并未影响到他的兴致，像孩子般充满好奇，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同济总算有医学院了。”这也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来参观医学院大楼。是啊，这正是这位可敬的老人怀揣了几十年的一个梦想！
当他看到教室里有学生正在上课时，他迫切要求与他们交流。进教室前，他非要拿掉鼻伺管，觉得那有碍形象。我们赶紧阻止他，因为鼻伺管拔掉后，再次插入鼻腔，会损害到鼻粘膜。此外，任凭我们怎样劝说，他都坚持要从轮椅上站起来：鼻伺管可以不拔，但不能坐在轮椅上跟学生讲话。
他颤颤巍巍地立起身，在我们的搀扶下走进教室。同学们鸦雀无声，惊讶注目。他们年纪尚轻，并不认识这位长者，但长者的举动仍然令人起敬。我给大家介绍，这就是我们的李国豪老校长。话音刚落，同学们便纷纷起立，教室里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们虽然没有见过李校长，但对于这个同济人骄傲的名字，早已熟稔于心。同学们的致敬，更加感染了老校长。他看着一张张略显稚嫩却朝气蓬勃的脸，好像看到了同济医学院的明天。老校长微微抬起手，一字一顿，用缓慢但有力的语调对同学们说：今天同济总算有了医学院，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努力成为好医生，把同济传统的医科重新发扬光大。
他的话不多，表达也不连贯，断断续续，但在场的师生都能从他的眼神和语调中清楚领会他的心意，感受到他对学校赤子般的情怀。掌声再一次热烈响起，久久不绝……
（作者为同济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同济大学原常务副校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