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俯瞰外滩全景,是荧屏中的常见画面。几乎每个上海人,闭上眼,都能在心中画一条黄浦江的曲线,一侧必然是“万国建筑博览群”的天际线。
不过当记者真正登上光明大厦31层的“光明顶”,站在多角玻璃亭里,360°观望脚下的外滩,熟悉的一切又有些许陌生了。
适逢酷暑正午,低头望去,江边平台很宽,就像海边的沙滩,点缀着零星的游人漫步。沿江的建筑群如此低矮,更显出后面一层比一层高的建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建筑学家、同济大学副校长伍江教授,穿着短袖T恤走进来,脸被太阳晒得油扑扑,一开始是坐着解读外滩建筑的天际线,说到关键处,还是忍不住站起来透过玻璃从空中比划。熟悉的外滩轮廓,顿时有了不一样的美感和含义。
外滩的轮廓之美,真有几分先天运气
1.5公里长的弧线,黄浦江的弯度,让人站在任何角度,都能看到全景,不短不长。一道凹进去的曲线,就像凹透镜一般,有放大效果,无论在外滩之北还是之南,所有景色,好像都在朝你迎面走来。
在伍江看来,外滩建筑的轮廓线堪称完美,如同一曲优美的交响曲。
延安东路原来是条叫“洋泾浜”的小河,传统意义上的外滩从南到北由此开始。房子不高不低,作为开头正好。最巧的是,旁边是气象塔,当年黄浦江上的所有航运船只,第一个要看的就是气象塔。于是从南向北看,气象塔就成了外滩交响曲最好的起始音。
外滩交响曲的第一个高潮是汇丰银行和海关大厦,然后经过一段平缓之后在南京路口又形成第二个高潮。有意思的是,这两个高潮,一个是高音量,和平饭店和中国银行高耸挺拔,一个是宽音域,汇丰银行宽大雄伟。
外滩北端的上海大厦,面对黄浦江,是一个绝好的结尾。反过来从北向南看,这里也是俯瞰外滩的最佳角度。同样是巧合,上海大厦七八十米高,经过宽窄恰到好处的苏州河和外白渡桥的隔断与外滩建筑群若即若离,形成极好的终曲,同时也在苏州河南岸提供了最理想的视角。苏州河如同休止符,而苏州河南岸的原英国领事馆周边留下了较大的空旷花园,让外滩北端的休止符拉得更远,仿佛一句话没有戛然而止,语调拖长、再拖长,然后在上海大厦的高潮中结束全曲。
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将外滩的建筑轮廓线改成音乐符号,不正酷似一篇优美的乐章吗!除了建筑的总体轮廓,外滩每一座单体建筑的自身轮廓也总是高低起伏,还有凹凸的门窗、柱子,好比每一个乐章里面,还有自己的小曲式和小高潮,使外滩交响曲具有更加细腻的层次。
值得玩味的是,“堪称完美”的轮廓线,并非事先统一规划和刻意设计。今天的城市强调统一规划、统一设计,建筑一样高、一样平,颜色类似、风格类似,何谈城市空间轮廓之美!外滩轮廓之美,是一个很巧的历史组合,而偏偏,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这段优美的曲线凝固住了,成为上海完整保留的一段经典建筑地标。
对外滩的新建筑而言,最高境界就是“隐没在老外滩里找不到它”
第一栋被伍江评点的建筑,是半岛酒店。建造时,舆论普遍认为太高,破坏老外滩的天际线。然而经营需要如此高的体量,怎么办?把第一层压低,和邻居们差不多,第二层才拔高。如此,站在外滩公园,看不见半岛酒店高高的第二层。为了协调,它也选用了外滩建筑类似的石头,不惜跑到原来石头的产地苏州。颜色挑选颇费功夫。如果颜色一模一样,反而奇怪,就像一个是年轻的小孩,一个是沧桑的老人,为了协调,小孩刻意穿得和老人一样。妙就妙在,新选的石头颜色和老外滩略有不同,但在同一个色谱里,更显协调。
第二栋被伍江点名的建筑是外滩15号,不提没人注意,它被淹没在老外滩里。这就是它表达尊重的方式。如果指着它对人说 “记不记得这里原来是个空档”,连上海人都会惊讶地反问:“原来有吗?我怎么没注意? ”这项“镶牙工程”,因此获得成功。
第三栋,是长江轮船公司的矮楼,属于老外滩建筑中难得的粉刷墙面。当时建设单位第一次涂上的颜色,专家们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外滩的协调不在于互相一模一样。后来在专家的建议下业主又把外墙重新涂了一遍。现在这座建筑的色彩隐没在外滩的建筑群中,获得了成功。几年前,延安路口的亚细亚大楼没钱清洗外墙,就简单地用白漆遮掩,很长时间都被人诟病。现在它的原色被清洗出来,不再显得突兀。
第四栋,正是采访所在的光明大厦。据说原本打算造得很高,当时的上海市副市长倪天增提出,外滩建筑必须考虑两点:一是外滩总体轮廓线不能被破坏,二是大厦离豫园太近,站在上海最好的花园里,不能看到楼顶。于是他自己站在豫园,让人去建造中的大厦,放一个气球,豫园里看不见气球,就是光明大厦的高度极限。
如今想来,外滩的第一层天际线能够相对凝固,也非偶然,体现的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对城市的负责。
伍江解释,建筑保护,并非反对新楼。新楼因市场、地价等原因,总是越造越大、越来越难像历史建筑那样典雅。但新楼需要对老建筑足够的尊重。对老建筑显示出足够的尊重,新旧协调也就实现了。协调并非模仿,而是对话,谦逊的对话。
“每次我去巴黎,一定要去蓬皮杜中心坐一会儿,越来越觉得它有道理。蓬皮杜中心非常张扬,就像一个小青年,涂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是它绝对没有把周边的建筑都杀掉。它的高度、尺度都和周边有关。虽然是个穿着奇怪的小孩,但是它承认自己是儿子。不像现在有些建筑,非要自认是老子。新楼可以造很高,但尽可能与老建筑拉开点距离,站远一点,不得不靠近时,肩膀往下放点,就显示出了它对旧建筑的尊重”。
城市的历史就像树的年轮,不同年轮之间留出距离,才能读出城市的历史。但是,不能为了新的建设需要,就把旧的城市记忆抹掉。百年后,后代也会保留我们今天的建筑。昨天、今天、明天看到的城市景观都不同,但都在城市中留下痕迹,形成年轮,这样的城市才有生命力。
“我们总说,城市的今天要和历史协调,怎么协调?不是小孩模仿成老人,而是见到老人要鞠躬问好。新房子不应做成放大尺度的假古董。 ”
外滩的鲜活在于它的滨水空间有情感的一面
俯瞰外滩的全景,人们都会立刻体会到:这里是滨水空间。
传统意义上的外滩不算大。上海这座国际化城市,需要更多公共空间,于是自然而然想到,外滩往北、往南延伸发展。黄浦江滨水空间再开发于是被推上决策者的台面。
外滩的得天独厚在于滨水。城市的滨水空间总是城市最有“灵气”之处。人对水有本能的亲切感,人体80%是水,小孩生来喜欢玩水。
有媒体将外滩改造工程比作美国波士顿大开挖。波士顿原本修建中央干道,希望缓解汽车拥堵。 “它们将行人向上布置在高架高速公路,向下布置在地下中央大厅,或布置在密闭的中厅与走廊内。却唯独不将他们布置在街道上。 ”规划学者威廉·怀特曾发表过如此激烈的批评。言下之意,这样的市中心迎合了汽车的需要,导致更大的拥堵,将城市与海滨隔绝,让波士顿失去了滨海城市的风韵。于是波士顿大开挖工程启动了,历时16年,彻底拆除1959年滨海地区建成的高架中央干道,将过境交通引入地下隧道,把临水空间还给步行的人。
虽然很多城市都想如此转型,但转型不易。伍江说,这样的改造,需要经济条件、历史机遇,更需要决策者的远见卓识和魄力。港口的外移,世博会的举办,外滩的改造才成为可能。
黄浦江西岸地处 “市中心”,可宽阔的黄浦江又让它成为城区的“边缘”。作为城市中心,公共活动空间越多越好;但作为城市的边缘,又总是容易积聚繁忙的交通。过去,作为城市的“边缘”,交通功能凸显,整个外滩强调交通干道。不仅仅波士顿,世界上的沿河城市基本都是如此,很难提供公共空间。而今,外滩改造工程代表了当今世界城市改造的大趋势,为世人所称赞。
曾经,外滩的滨水空间是谈恋爱的最佳处,面朝黄浦江,没人看得见脸,一条凳子上坐3对,不知道谁是谁。纪录片《外滩》中猜测,这是因为当时上海人均居住面积小,难得找到一处公共、开放、自然,又有一定私密性的地方,外滩也由此成就了全世界最美的情人墙景观。
说到这里,伍江突然对之前的观点有所纠正:
“光是轮廓线的完美没有意义,公共空间必须和人们生活相关,人们对它的感情才会那般深刻。”所以外滩的“鲜活”,在于滨水空间既有公共、功能性的一面,更有情感、生活性的一面。
人们对城市的感情,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非物质的,与亲朋好友的经历和回忆;另一种是物质的,如城市的建筑、街景。城市的记忆,就蕴藏于人对标志性建筑的感情中。但凡到上海旅游,必要在外滩拍照,也许人们说不清道不明这样取景究竟好还是不好,但是没有外滩的照片,就好像没来过上海。这就是真正的标志性建筑,无需过多言说。
“1998年,我曾去联合国介绍外滩,当时申遗还不流行。外滩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当之无愧,不仅保存完美,还有文化特殊性。然而今天,我反而觉得已经得到很好保护的外滩申遗并不迫切,申遗更应向那些濒危的文化遗产倾斜,如上海的石库门。外滩挂不挂这块牌子无所谓。外滩仍然是活的,是上海人公共生活的一部分。我们自己好好珍惜、善待、保护,一百年后再申遗也无妨。”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而在每个人双眸中的外滩轮廓,可以随空间的变动、光影的幻化,永远新鲜,百看不厌,直到成为记忆中定格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