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黄兴故居的武康路393号
一、伍江
1992年冬天的晚上,不少上海人在傍晚的本地电视新闻节目《新闻透视》中惊奇地看到,一个矮个子,有南京口音的黝黑青年,激烈地挡在风尘仆仆的推土机前,向记者的话筒大声疾呼不可拆除浦东陆家嘴的陈宅。拍摄的现场正是陈宅的工地现场,这栋外在格局是严格的中式,而内在结构和装饰完全西式的四进老宅院,第一进已经拆除完毕,瓦砾遍地。
那些年,上海正在大规模地旧城改造,空气中终年飘荡着建筑灰尘,马路上到处疾驶着满装建筑材料或者建筑垃圾的载重卡车。站在旧宅子的废墟上,高举榔头拆房的工人,像帕拉蒙电影公司的固定片头那样,在旧城区的大街小巷处处上演。搬家公司应运而生,将许多户连根拔起的人家,运往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小区。那些年,走在旧日熟悉的闹市街头,处处可见掀开屋顶的房子里残留着的生活细节,贴在墙上的美国篮球明星海报,带有绿色纱门的废弃碗橱,那种动荡的感觉,使人仿佛身处一个刚被空袭过的城市。出租车司机也不认识路了,地图需要每年更新了,人们在城市剧烈的变化中感受到多年沉闷的经济正在复苏,所以对此抱着好奇和欢迎。那时,住进高楼大厦,是人们的梦想。
这时候,一个南京口音的同济大学青年教师对着镜头大声疾呼:不要破坏城市的集体记忆!这是个奇崛的声音。
他叫伍江。
“我还当学生的时候,就和老师一起去过陈宅调研。它中西混合的方式让我印象深刻。”伍江说,“后来居民找到我们,说这房子要拆了,让我们想想办法。当时我们说话没人理会。后来听到已经动工了,才急了,通过熟人找到《新闻透视》节目的记者,想出这么个办法。”
那栋剩下三进的宅子,就这样保留下来。如今,作为陆家嘴地区最有特色的建筑,成了陆家嘴开发陈列馆。如今,伍江是上海市规划局的副局长,负责上海全市的历史风貌保护区的城市风貌保护工作,在他手里,制定了上海中心城12片和郊区32片历史文化风貌保护区的详细保护规划,推动了城市风貌保护的地方立法,颁布了64条上海永不拓宽街道的细目。
“上海是一个需要历史的城市,有了历史的借鉴,才有今天发展的动力。”伍江是本着这样的历史观来做历史风貌保护区的保护规划的。中心城12个不同风貌的保护区,有租界的,华界的,有由不同时期的花园洋房组成的街区,也有成片的石库门房子,还有旧洋行集中的堤岸区。每个保护区,都有厚厚一套规划书,详细到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街道上人行道的铺地、道板和行道树都有详细的规划和分类,每一个街区的历史变迁都清清楚楚。所有建筑,都分成不同等级,用了不同的识别色。红色的建筑,是从1989年以来上海地方政府逐步确认的632处2138栋优秀历史建筑,总面积400万平方米,须永久保留。黄色的建筑则是保留历史建筑,有接近1000万平方米,先冻结起来,不允许拆除。浅黄色的则是一般历史建筑,是街区历史风貌的组成部分,但建筑质量较差,所以允许改造,但必须按原面积原高度再建。街区风貌是一个整体,所以在保护建筑的同时,还必须保护住与那些建筑相连的街道,不得拓宽,甚至也不得随意修改人行道和行道树。这样,这个城市的记忆和历史就成为城市生活中可触摸的,可感受的一部分,而不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伍江的理想。1993年,当他还是一个研究建筑史的博士生时,他的毕业论文是《上海百年建筑史》,他试图将一个通商口岸城市奇特的建筑史固定在纸上。当他成为掌管上海城市规划的官员时,他就将这个理想固定在36大本的规划文本里。为了保证它的法律地位,必须得到市长签字批准。那36本规划文本,大约一米高,堆了满满一推车。它们吓了市长秘书一跳,从来都没有这样让市长签字的。但市长还是36大本上一一签了字。
“一定要有详尽的规划,我们才可能对历史风貌区真正实施保护。然后就需要政府管理的部门有一个机制来保证。规划是要实施的,光在学校里当教材讲是没用的,必须成为政府管理的依据,而且政府还要用管理机制来保证,所以后来我们才成立一个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委员会,这不是专家层面的,是政府层面的。”在建筑学会的年会上,伍江这么解释他做的工作。
他为此非常自豪:这样比较严密,就不怕人家来破坏了。以前做学者,充满了激情,只管呼吁不能拆。现在还要考虑可操作性,不光是“不拆”二字就能真正解决问题。所以他现在不当“禁止牌”了,更多时候要当“指路牌”。这样的心得,就是1992年的热血青年到2008年的官员,伍江的变化。
伍江祖父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师伍子昂,与梁思成和陈植同时代留学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学成归国后,他在上海和青岛开设建筑师事务所。上海孤岛时期,他做了八年沪江大学建筑系的系主任,在艰难时局中培养了许多后来著名的建筑师。伍江的祖父已经过世,他的一生颇多磨难,到晚年,他们这一代建筑师对中国现代化的作用,才渐渐被社会认识。但他感到自己没有完全实现年轻时代的抱负,而坚决不肯写回忆录。在他的暮年,他已经看到中国将要走向开放,所以他支持伍江学习建筑。当时,伍江祖父的好友,沪江大学时代的同事,建筑师陈植已渐入老境,不再能为上海市政府确立第一批优秀历史建筑骑着脚踏车满城奔波,却还是写信给学生,说自己“行将就炉,请抓紧时间多利用之”。
伍江说:“我就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很喜欢画画。当时我家收藏了一些名画,我父母知道我喜欢,有时会拿出来给我细看。我心里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会画出这样好的画。后来,‘文化大革命’来了,我家的画被人家翻出来,放在后花园里烧。我还是个小孩子,和我妹妹两个人在家,我还得带着妹妹。当时吓得不得了,只觉得自己的未来被烧掉了。”
这就是一个将历史和未来密切相连的人。这也正是他再也不能看到毁掉历史的内在原因。一个男人,一个官员,让他说起小时候的事不容易,那时候,这个人会因此突然显得格外真实,甚至泄露出一股孩子气。这让我想起了他说的“不怕人家来破坏”。大概他从小都是怕的,但却一直不甘心。
二、朱志荣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不光对伍江影响深远,对朱志荣也是一样。
1966年,朱志荣16岁,是上海徐汇区房地局天平房管所的一名年轻维修工,又瘦又高。那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房管所里的测估员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调离,领导在办公室里放眼一望,朱志荣初中毕业,算是维修工里面有文化的,就让他做了房屋测估员。他的工作,开始是测绘天平房管所管辖范围内收归国有的房子,为这些房子造册,后来范围扩大到全区。这个工作,他做了二十五年,一遍遍地量过每一栋辖区内的房屋——那些二十世纪初的法国式花园洋房和中西合璧的石库门里弄,那些二十年代装饰艺术派的现代公寓和江南的深宅大院,那些三十年代成片的西班牙式建筑,都铎式的英式花园洋房,和加入了中国民族特色的文艺复兴风格的新式里弄建筑。他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中年时代,从淮海中路1754号,到武康路99号,到太原路的太原别墅,到中山医院和建业里,就是在一日日地丈量这些房子,记录这些房子平面图的改变,目睹这些房子如何一日日改变了容貌,好像那些住在里面的家庭,老人如何地衰老下去,孩子如何长成了大人。也目睹了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们命运如何随着时代跌宕起伏,在私人空间里如何挣扎着保留仅有的体面。带他入门的师傅,是旧上海地政局的老测估员,一个老单身汉。他教会他热爱那些房子,看懂这些房子的出身,同情和理解那些房子里住的人。朱志荣就是以这种细致的方式,伴随着这个街区的老房子。直到有一天,他离开这个岗位,开始做官。
我见到朱志荣时,他已是徐汇区房地局的副局长,上海市人大代表,他已鬓发斑白,站在阳光里,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他要带领人大代表去徐汇区看一些老房子,让新人大代表们对自己工作的街区有更深的了解。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带领我们去看,并为大家细细讲解的那些房子,后来在世界遗产日开放给民众免费参观。这个被称为老房子一日游的活动的推动者,正是朱志荣。他实在希望那些徐汇区的老房子被市民认同。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1998年在人大领衔提出“关于抓紧立法以保护和利用本市优秀建筑和名人住宅的议案”的那个代表,他的议案在2002年被上海市人大常委会以《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通过,自2003年开始施行。我不知道他又在1999年向人大提出“关于建立历史风貌保护区的议案”,也不知道他主编了《梧桐树下的老房子》,那是系统介绍徐汇区范围内保留下来的老房子的图片集,他还用业余时间接着编它的续集。那时,我只想到徐汇区那些被改造坏了的房子需要政府赶快纠正。记得我一直在用质询的口气问他关于武康路那栋带阳台的房子被台湾新业主改造的问题,还有圣母大堂被改造成西餐馆的问题,以及建业里的改造计划;我的口气不太客气,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地方政府犯的错,而他正是地方决策者的代表。但是朱志荣却一直高高兴兴地笑着看我,一直高高兴兴地点着头,最后对我说:“我看过你写的书,你为老房子留下了历史记忆,这太需要了。”因为对他的高兴感到意外,所以我记住了他的笑容。
后来,他送了我上下两册的《梧桐树下的老房子》。圣母大堂收回的时候,他马上就告诉了我。武康路的那个漂亮的小阳台终于被保留了下来,他也马上告诉了我。此时,我再回忆起他在老房子里走来走去,那种瘦高男人的轻手轻脚,那种听到居民质询时由衷的高兴,还有他一边讲解,一边用手指轻轻在护壁上擦过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是对那些垂垂老矣的房子,发自内心的爱。
“你知道,我一直怕人家说我不务正业。”朱志荣说,“我做副局长刚上任没多久,就向区领导提出,要为徐汇区的老房子做一本图片册,这样至少可以为街区留下一个历史的证据。当然这也是我的心愿。可我的本职工作当时是房地产行政管理,土地,物业和房地产市场。我的想法,就是政府应该保护这些老房子,保护街区的集体记忆,我自己安慰自己说,从大的方面说,这也是我们房地局的工作。我没想到的是,大家都很支持,经费很快就拿到了,拍摄也很快启动。我当时对老房子的知识很少,也什么人不认识,就靠自己跑去问,可一路都得到了大家无私的帮助,没有人拒绝。比如说,我也不认识伍江,自己就跑到同济大学去找到他,他那时还在做教授,二话不说,就帮忙。”
他和伍江,就是这么认识的。与身上仍带有教授气的伍江不同,朱志荣身上带着一股来自市民的温和淳朴的气息,他是一个诚恳勤勉的人,保留着一个办公室文员恪尽职守的作风。在他身上,有时我能想象他的师傅,那个老测估员从地政局时代保留下来的操守。
“我自己的体会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人真的很珍惜城市的文化。这么多年来,我接触到的人,领导,同事,说到我们要做点事情,保护城市风貌和建筑,大家都支持,都愿意帮忙。我还没被打过回票。”朱志荣笑眯眯地说。
从只敢想象做一本徐汇区老房子的摄影集,到可以主持武康路的修复——这是12个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区中第一条试点修复的永不拓宽街道。此刻,朱志荣体会到了自己人生的令人惊喜之处。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平凡的,细小的,就像普通的上海市民一样,同时,它也是有意义的,有的时刻甚至有些闪光。
有一天,我与朱志荣说起他们这些从小在徐汇区长大,后来在徐汇区工作的官员们。一个是文化局的副局长宋浩杰,兴致勃勃地做徐汇区的文化遗产保护,做了黄道婆纪念馆,就做徐光启墓地公园及纪念馆,再做土山湾孤儿院工场出品的艺术品的收集与研究。另一个是他,房地局副局长。他们两个人,说起自己手里正在干的工作,都禁不住两眼放光。与他们一起工作的年轻人,都在背后称他们“发烧友”。朱志荣笑着点头,说:“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从小生活在这里,对这块土地实在是有感情。”
三、武康路保护利用计划
“你知道,武康路被选出来作为试点,也是一个机会。城市的修复有时也需要机会的。”朱志荣说。在2007年,朱志荣跟随代表团去美国迈阿密参加装饰艺术派建筑年会,在那里,不少外国人对上海代表团的成员说,他们知道在上海保留了许多装饰艺术式的老建筑,他们想到上海来看房子,甚至也希望将来有一届年会能在上海举行。即使是在2007年,上海对老房子的保护还是不能与迈阿密相比。就是在那时候,朱志荣开始想,要是真的有人专门来看老房子,他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看。在迈阿密,他想起了武康路。
那是一条十九世纪末辟筑的法租界马路,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成为法租界内花园住宅的代表性路段。不宽,幽静,行道树丰茂,两面都是花园住宅和老式的公寓,风格多样。上海各个时期的名人住宅分散在公寓和洋房中,电影演员孙道临曾住在路口的诺曼底公园大楼里,民国总理唐绍仪被暗杀在路尾的西班牙式洋房中,海派画家陈逸飞从美国归来的第一个落脚点在一条窄弄深处的80年代新公寓房里,而张爱玲的小说《色戒》中,乱世中用来偷情的落满了细尘的小公寓,也在这里。它从前的名字,叫福开森路。一条以美国传教士的名字命名的马路。到现在,它已经有一百年,仍旧安静,雅致,带着一点岁月沧桑,在朱志荣心目中,它代表了上海的空间品质。在整个衡山路风貌保护区里,它如一条鱼骨,与华山路、五原路、复兴西路、湖南路、泰安路这五条永不拓宽的马路弧线相连,最为合适做建筑散步。
从迈阿密回来,他向徐汇区政府提出修整武康路,开辟一条建筑漫步小道的设想。他的想法再一次得到了支持,于是,文化局负责整理武康路的历史故事,旅游局负责制定路线和导览,规划局负责指定保护利用规划,房地局负责修整街景和房屋。伍江代表上海市规划局,将这个武康路的修复计划定为永不拓宽街道整修的试点。
2008年三月阴霾的下午,我在朱志荣的办公室里看到了武康路的修复规划。
如伍江解释过的规划一样,那些图纸上也密密麻麻地用各种颜色标示出不同等级的保护建筑,以及每栋建筑目前存在的问题,违章搭建,失修,设施破败,不合理使用,以及由于生活方式和文化背景等原因造成的对建筑内部和外观的改动。在这个整治的规划里,可以仔细到对沿街窗户玻璃的材质与颜色的要求,对遮阳篷的要求,对沿街店招和门牌的式样及颜色的要求,甚至每一棵行道树都列出了树冠的直径大小、位置。
“那份规划真是细致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重视实证的中国人做出如此精确细致,而且切实可行的规划书。”我对伍江夸奖武康路的规划。他也很是喜欢,那是他的一个学生做的。伍江说这份规划书符合他对永不拓宽街道整修的想象。它突出了管理和控制,它使得不论是谁来执行,都不会因为人而走样。
“好比法规一样。”我说。
“对啊,就是这个意思。人们以后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执行和遵守。”伍江说。
朱志荣喜盈盈地笑着说:“我们这不是像新天地那样,创造一个新街区。而是要整治一个老街区。我们想要让它保持原汁原味,所以要细致。以后,到这条路上来,可以在我们的游人接待处里借到一个GPS自动导游仪,你走到一栋房子前,导游仪就告诉你这栋房子的历史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你可以买到这条道路的小故事书,也许还可以买到明信片。”
“这是在什么时候呢?”我问。
“我想是2009年,干完这件事,我就退休了。从16岁到60岁,我工作超过四十年。”
“你想象中修整好的武康路是什么样子呢?”我问。
“是我16岁时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样子。清静,整洁,优雅。”朱志荣说。
“有现代化的设施,有合理的空间,也有优秀的历史文化建筑。在那里,人们可以得到物质生活的满足,也能看到历史,看到回忆。”这是伍江对上海的理想。
2008-06-13 文汇报